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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（第1页）

同时公告地方：

叛逆不可名，忠义不可矜，毋借锄逆报私怨，毋假勤王造祸乱。[80]

既明确&ldo;叛逆&rdo;应予追究，又指出&ldo;正义&rdo;不能用以违法，一切都该分清是非，纳入法度解决。他以理性和清明，阻止了乱局蔓延。

六

江南这场骚乱，不止是一时一地的激变事件。事实上，它传递了一种重要的历史信息，在中国伦理意识和文化心理演变中，具有标志性意义。

此前在中国，投降现象虽不正面，却似乎未至千夫所指、切齿憎恶。汉代大儒扬雄就有这种&ldo;污点&rdo;，曾作《剧秦美新》谀王莽新朝，但当时并不为此改变对他的评价，他死时，桓谭盛赞其学&ldo;必传&rdo;，说他&ldo;文义至深&rdo;、&ldo;必度越诸子&rdo;。[81]三国中，降来降去颇为普通，或自动降，或被劝降，或无奈而降‐‐徐庶因孝降于曹操，即是一例。乃至还有&ldo;诈降&rdo;，把投降作为军事智慧加以运用。此外，如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，降而叛，叛而再降，反反复复，一方略无愧色，另一方也宽宏大量。只要对方比自己高明，就服输愿降；如又心感不甘，却不妨翻悔……直至彻底服帖，整个过程非常坦然，丝毫不存心理负担。

也曾有因投降遭严厉制裁的例子。最著名的，大概是武帝时的汉将李陵。他于天汉二年（前99）以五千兵力，在浚稽山一带（今蒙古境内）迎击匈奴八万骑兵，终于不支，被俘、投降。&ldo;闻陵降，上怒甚。&rdo;不过，暂时亦未如何。一年多后，武帝派将军公孙敖&ldo;深入匈奴迎陵&rdo;，无功而返，却从匈奴俘虏口中得知，&ldo;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&rdo;。这令武帝大开杀戒，&ldo;族陵家，母弟妻子皆伏诛。&rdo;细辨之，武帝灭门之惩非因李陵投降，而为他胆敢训练和帮助敌军。只可惜这是错误的情报，帮助单于练兵的并非李陵，而是名叫李绪的另一降将，大概匈奴老外分不清中国人姓名，误以李绪为李陵。后来，&ldo;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，使人刺杀绪&rdo;。李陵降敌之事，当时舆论并不以为多么可耻。太史令司马迁便公开辩护说，&ldo;陵提步卒不满五千&rdo;，&ldo;转斗千里，矢尽道穷&rdo;，&ldo;身虽陷败，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&rdo;，认为他虽败犹荣，实为英雄。[82]

甚至宋代，情形亦未至于明代的样子。比如声名赫赫的杨家将之&ldo;杨老令公&rdo;。他本名杨业。对于这个人物，很多人是从小说戏曲得以了解，在那里面，他被改名&ldo;杨继业&rdo;。京剧《李陵碑》描写，杨继业于最后的困境中，毅然碰死于李陵碑，所以此戏别名《碰碑》。这其实不是事实。《宋史&iddot;杨业传》记载，杨业在一个叫陈家谷的地方遭到围困，&ldo;马重伤不能进，遂为契丹所擒。&rdo;[83]换言之，他没有&ldo;英勇就义&rdo;，而是当了俘虏，被俘后第三天绝食而死。明清小说戏曲的改动，说明对杨继业居然当了俘虏这一点已不能接受，而是&ldo;白玉微瑕&rdo;，于是安排他自尽，且刻意杜撰一个血溅&ldo;李陵&rdo;之碑的情节。这苦心一笔，悄然透露了道德伦理的极致之变。

这种演进，其大背景不难回答，无非是儒家思想。不过，如此一语带过，未免马虎。为有切实认识，需要旁搜远绍，搞清其观念上的流变。在此，我们的探源工作从一个关键词着手，亦即大家再熟悉不过的&ldo;忠&rdo;。为什么从它着手？因为投降所以&ldo;可恶&rdo;，就是因它而起。若非这个字，人们对于投降就不必有那么大的义愤。投降等于背叛；背叛等于不忠，是一套关联话语与逻辑。既如此，就一定要先到源头看一看。

于是，我找来《论语》和《孟子》，以乏味然而可靠的检索方式，对&ldo;忠&rdo;的每个出处及语义，一一稽考，结果有些意外。

七

在《论语》里，&ldo;忠&rdo;总共出现十六次，比预计的少。而《孟子》中更少得可怜，只出现了六次，与现在作为中华&ldo;四字美德&rdo;而居首的地位，太不相称。我又发现，在孔子及其弟子那里，&ldo;忠&rdo;似乎只是人的一般优良品质，并不专属于&ldo;臣之事君&rdo;。《论语》固然说过&ldo;君使臣以礼，臣事君以忠&rdo;[84]，却还说过&ldo;吾日三省吾身：为人谋而不忠乎？与朋友交而不信乎？传不习乎？&rdo;[85]&ldo;居处恭，执事敬，与人忠。虽之夷狄，不可弃也。&rdo;[86]所指对象，都是&ldo;人&rdo;而非&ldo;君&rdo;。另外，&ldo;忠&rdo;字在孔子口中，基本含义是讲真话，根本没有后世礼教那些沉重内容。他常将&ldo;忠&ldo;与&ldo;信&rdo;并提，称为&ldo;忠信&rdo;；&ldo;信&rdo;乃心之诚，&ldo;忠&rdo;是言之诚。所以，&ldo;子贡问友。子曰：&lso;忠告而善道之，不可则止，毋自辱焉。&rso;&rdo;[87]又说：&ldo;忠焉，能勿诲乎？&rdo;[88]意思是，要讲真话，同时善于使人接受；对某人&ldo;忠&rdo;，就不能不把心里话和盘托出。

至于孟子，他对&ldo;忠&rdo;的解释，更明确地作为人性善的一种，抑或完善人格的体现。他说：&ldo;教人以善谓之忠。&rdo;[89]与政治、做官无关：&ldo;有天爵者，有人爵者。仁义忠信，乐善不倦，此天爵也；公卿大夫，此人爵也。&rdo;[90]&ldo;君子居是国也，其君用之，则安富尊荣；其子弟从之，则孝弟忠信。&rdo;[91]做官只表示安富尊荣罢了，能以人品吸引很多人相追随，才说明他&ldo;孝悌忠信&rdo;。对于君主，孟夫子不认为有何&ldo;必忠&rdo;的道理，&ldo;君之视臣如土芥，则臣视君如寇雠&rdo;[92]，彼此是讲道理和对等的关系。尤其以下一句，简直振聋发聩：&ldo;无罪而杀士，则大夫可以去；无罪而戮民，则士可以徙。&rdo;[93]无异乎说，君主无道就该遭到背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