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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酸涩谷糠（第1页）

许小桃在去了几个小伙伴家里玩之后，发现了一件事——她没有照片。小伙伴都有婴儿时的照片，两个姐姐也有被妈妈抱在怀里的照片，而她已经上幼儿园竟然还没拍过一张照片。

每次陈玉兰一说许小桃是多余的、超生挨罚的、差点送人的，是使她和许家栋想要个儿子的梦想破灭的“罪魁祸首”，许小桃就“灵魂出窍”，开启自动屏蔽模式，假装把陈玉兰当作路人甲，告诉自己“这个女人不是我亲妈”，把那些她不爱听的话左耳进，右耳出。陈玉兰看到许小桃这个样子，心里很是膈应，她认为许小桃应该对她的“罪行”有自知之明，于是坚持不懈地，逢人就要指着许小桃说。许小桃没把没有照片这件事和陈玉兰经常说的那些话联想到一起，她不愿意承认自己“有罪”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拍照，好像这样就能“自证清白”。终于在哀求了爸爸很久之后，许家栋答应带许小桃和许明珠去照相馆拍照。

出发的前一天晚上，许小桃很激动，挑选好了最喜欢的一条裙子——白底带红色和紫色的小花，有衬衫领和荷叶边。这条裙子是叔叔家姐姐的衣服，每次爸妈回老家都会带来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给许小桃，她喜欢的就多穿几次，不喜欢的穿一次就扔在一边。许明珠的衣服太大，直到许小桃上初中时才能穿。

许小桃照照镜子，觉得眼前的刘海有点长，就拿剪子把刘海剪成了超短的杀马特式。第二天上了公交车之后，许明珠才注意到许小桃的头发，但看她美滋滋的样子，没忍心打击她。

走在繁华的街区，许小桃很是烦躁，汽车太吵，尘土飞扬，满眼都是大人的腿。她愣了一会神，追上去牵爸爸的手，仰头一看却不是爸爸，是个和爸爸穿一样衣服的陌生人。许家栋和许明珠看许小桃认错人，拍手大笑了好一会才把茫然失措的她牵过来放在中间，许小桃一手牵着爸爸，一手牵着许明珠，云里雾里地到了照相馆。

看到拍照的背景画旧旧的，几棵大树单调地倒映在灰绿色的湖泊里，许小桃心里嫌弃，心想比她梦里的桃花林差远了。但是当她站在背景画前，面对相机的时候，她还是像得到期盼已久的“贵重礼物”一般，心咚咚地跳，幸福地抿着嘴笑，手背后站得笔直——就这样拍了人生第一张照片。靠在许明珠身上合影也是这样一幅表情，许明珠搂着许小桃，皮笑肉不笑。

拿到照片后，许小桃很开心，没想到比她更兴奋的竟然是陈玉兰。她逢人就拿出许小桃的照片显摆，“看我们小三闺女照这相，多好，这小姿势摆的，小嘴唇一抿，多精神！就是头发乱了点。”一开始许小桃还一脸自豪，但是显摆多了她开始尴尬，把照片收起来不让陈玉兰拿出来了。

就在许小桃以为她是多余人口这件事已经慢慢平息，大家已经忘了的时候，却还是不得不像个“违禁品”一样被窝藏起来。

一天，许小桃和张二冬用家里的平板车当翘翘板，一高一低正玩得起劲，突然张二冬的妈妈就是她的姑姑慌慌张张跑来，“小桃，赶紧跟哥哥回我们家，罚小孩儿的来了，要把你逮走！”许小桃傻了，一边被拉着走一边在想“逮走”是什么意思，她犯了什么罪，逮走是要把她枪毙么？不是坏人才会被枪毙么？她许小桃是个大好人，为什么大好人还要被枪毙呢？

张二冬家院子很破，满院的鸡和鸡屎，有一些杂草，墙角是鸡窝，旁边有个窝棚堆放杂物。由于没有正房只有厢房，且整个院子没有镶砖，都是土地，显得很宽敞。许小桃和张二冬一起拔杂草喂鸡，拿一把草碎往地上一洒，所有的鸡都聚在一堆飞奔着哄抢，尤其鲜嫩多汁、细丝般的碱蓬草，鸡们最爱吃。平时许小桃玩“做饭”的游戏也经常用到它。可惜碱蓬草不多，很快就拔完吃完了。许小桃看鸡们奔跑哄抢，又好气又好笑，捡起一把细小石子，往地上一洒，鸡们抢到嘴里一愣，甩头吐了，貌似还翻了个白眼。为首的几只体型较大的鸡用侧脸对着许小桃，在她面前走来走去，抢了几次石头之后散开了，最大的那只拉了一坨鸡屎。

许小桃被鸡屎熏得头疼，带着张二冬跑到了八米沟。张二冬虽然嘴笨，拿石子打水漂却是好手。许小桃的石子在水面上最多只能跳两下，张二冬却能让石子跳六七下。许小桃不服气，拿大点块的石头往水里砸，心想看谁的水花大！

晚饭时间，许小桃才战战兢兢回到家。刚想张嘴问枪毙的事，陈玉兰就一惊一乍地把许小桃拉进屋，打了她后背一下，“上哪去了你！？我咋没把你送人呢？!要是送了人就没这些事儿了！一罚罚一万多，还让不让人活了……”许小桃想着，自己应该不至于被枪毙，一脸认真地说，“那就让人家把我弄走得了，我愿意跟人家去！”“快别胡扯了！不可能的事儿！”陈玉兰又打了许小桃脑袋一下。许明珠看到许小桃大义凛然，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，觉得好笑，“我早就说了，你是捡来的。”许小桃不信，“那咋不捡个儿子呢？他们不是想要儿子吗？”许明珠没好气儿，“儿子都是宝贝，没人扔，没扔的就没捡的！”

不久之后，许家栋把小黑捡回了家。小黑是一条成年黑狗，毛色油亮，胸脯那里有一片毛是白色，尾巴总是卷成一个圈。它对所有人都不亲近，天天就跟在陈玉兰身边，她出门的时候，它甚至比她还提前到达目的地。许家栋把小黑带去看守鱼池，它都是到了那就自己跑回家，然后守着陈玉兰几乎寸步不离。一天，陈玉兰把小黑喂饱了，许家栋又要带它去养鱼池。陈玉兰说：“这回要是还跑回来，就别带它去了。”小黑可能是陈玉兰的福星，它在家的那段时间她彻底戒了烟。

陈玉兰有时会去养鱼池帮许家栋喂鱼，可她不会骑自行车。家里唯一一辆自行车被许家栋骑走了，还剩一辆驼大芦苇的“大铁驴”，是重型自行车，陈玉兰更不会骑。许小桃不想在家和大姐玩，她想去养鱼池，去看看爸爸每天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。陈玉兰领着许小桃从村子后面往养鱼池方向步行，小黑跟在后面。许小桃一开始觉得那崎岖不平的小土路挺有意思，经过的水沟和池子波光粼粼，水边杨柳随风荡漾，树影婆娑，野花野草也甚是可爱，许小桃摘了一朵野花想给小黑戴头上，小黑立刻躲开了。她又摘了一小把野花在手里举着。走了不多会，许小桃就累了，蹲在地上撒娇，“妈，我走不动了，你背我。”陈玉兰欲哭无泪，“我可背不动你，要不跟着走，要不自己回家去！”转身继续往前走。许小桃抱住小黑的脖子，刚要往它背上爬，就被小黑甩到一边，许小桃坐在地上生气，“连你也不背我！”

许小桃想起上次来养鱼池还是和赵斯文赵金鑫一起，赵金鑫抱来好大一条鱼，鱼鳃还在扇动……那个养鱼池离家多近，自己家的养鱼池为什么那么远……眼看妈妈和小黑走远了，许小桃起来继续跟在后面走，累得想哭又不敢哭，她怕一哭就更累更走不动了。就在许小桃筋疲力尽，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，她看见了爸爸，看见了自家的养鱼池，池子好大，她想那里面一定有很多赵金鑫抱来的那种大鱼。

陈玉兰让许小桃在池边的小屋待着等她回来。许小桃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休息，听着鸟鸣啾啾，虫鸣吱吱，蛙声呱呱，开始打量起这间小屋——木头的框架，麦黄的竹席和透明塑料布搭的屋顶和围墙，小窗户上是浅绿色的纱窗。地上有几个大的白色塑料水壶，几个棕色麻袋里装着喂鱼的谷糠。许小桃闻了一会谷糠酸涩的味道，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酸涩的，身上要长鱼鳞，变成鱼了。她小心翼翼地下床开门出去，阳光刺眼，水池里的波光也刺眼。许小桃绕到小屋后面有阴凉的地方，美景映入眼帘——微风吹皱水面，像是林家二哥新娘子的波浪卷发，池边的水草是波浪卷发上生机勃勃的头花。许小桃在池边找了个离水面最近的地方刚坐下，突然看到一条黑黄花纹的水蛇贴着岸边急速游过，“啊！！有长虫！！”她连滚带爬地逃进小屋，紧紧关上门，再也没敢自己出来。

许小桃想起《新白娘子传奇》里面，白娘子也是长虫变得，却那么美，这条黑黄花纹的长虫这么丑，估计跟《葫芦娃》里面那个蛇精差不多。那个蛇精说话的声音很像孙小倩，孙小倩像撅嘴鲢子，又像《封神榜》里的妲己，妲己是狐狸精……许小桃明白了——长虫、撅嘴鲢子、狐狸，是一家子亲戚。

许小桃之前闻过谷糠的酸涩味道，是在自家院子盛粮食的那间厢房，不过没有小屋里的这股味道那么浓郁。许小桃进那间厢房都是壮着胆子，因为那屋有时会有蜈蚣、壁虎、老鼠出没。那屋里的磅秤是许小桃很喜欢的“大玩具”，她蹲在秤板上晃着底下的轮子，来回扒拉那个准星，把秤砣从小到大再从大到小摞起来，推倒，再摞起来。她在上小学前夕学会了称重，第一次给自己称了体重，只有十七公斤。

水曲柳被锯断了之后，许家栋在院子的土地与砖地之间修起了两尺高的小围墙，小围墙的顶部是正方形的浅灰色石板，这些石板大大方便了许小桃和伙伴们玩各种游戏。她用石板作“小泥人展览会”的展台，当演戏的“宝座”和“停尸床”，当做饭的“灶台”……粮食厢房对面的土地上有两颗葡萄树，许家栋直接把葡萄架伸到那间厢房的房顶上，一到夏天，粮食厢房门前就变成一个碧绿茂盛的葡萄叶棚子，棚子底下的石板上摆满了许小桃的瓶瓶罐罐。许小桃一边做游戏一边盯着藤上的葡萄，红一个她就摘一个吃，哪怕是酸的她也吃，所以等不到秋天，葡萄就基本吃完了。葡萄吃完的时候也是葡萄叶变黄，葡萄叶棚子“秃顶”的时候，许小桃把瓶瓶罐罐又搬到粮食厢房的窗台底下，天冷了之后不再碰它们，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接着玩。

许小桃闻过最久的酸涩谷糠，是她家的正房被封门的那段时间，一家人只能挤在与粮食厢房相连的两间厢房住。许小桃听说村里其他有第三胎的人家有的被推平了房子，有的被掀了房顶，她家是因为大姐是唐氏儿，情况特殊，所以只是订木板贴封条。许小桃有时会想，孙小倩、张二冬、赵金鑫都是老二，为什么只有她是老三，真是倒霉。不过自从封门那件事以后，许小桃像是被谷糠的酸涩味道噎得心里大病了一场，默认了自己的“罪行”。

被推倒房子的人家开始盖房子了，被掀了房顶的人家补了房顶，许小桃家也揭了木板和封条搬回正房，后来实在是厌烦总有人上门“讨债”，许家栋和陈玉兰咬咬牙，掏空了积蓄，交了一万多元超生罚款。

有一次许小桃和赵斯文、赵金鑫在一块玩，赵金鑫说：“胡同里人家都有男孩，就小桃家没有，绝了根儿了。”许小桃被戳到痛处，忍了几秒没忍住，破口大骂：“操你妈！放你妈的屁！”说着就去撕赵金鑫的嘴，赵斯文赶忙拉开两人才没打起来，从此以后赵金鑫再也没敢提这茬。

许小桃在村子主街上和伙伴们以几个小卖部为“掩体”，打“游击战”，为了显示自己认字多，她一边跑还一边喊着街上的大字标语：“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！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儿！晚婚晚育，少生优生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