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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（第1页）

莱涅感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凝视而抬起头来，又立即垂下眼睛，&ldo;酒很好。&rdo;他小声说，把空杯子搁下，靠回椅背上，&ldo;现在我可以知道了么？您召我来的理由。&rdo;

阿尔布莱希特似乎对此毫不理会，再次将他的杯子倒满。&ldo;为什么不多来一点呢？&rdo;他慢慢地说，装作没看见莱涅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，&ldo;也许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喝到它了。&rdo;

莱涅只是盯住他，等待他的继续。阿尔布莱希特苦笑了一下。&ldo;我要你来美因茨是因为，&rdo;他深吸了一口气，&ldo;我必须离开这儿了。我需要一个人替代我。&rdo;

外面起了风，摇颤不已的枝条敲打着窗玻璃，一下，一下。莱涅仍坐在那里，纹丝不动，但那种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，挺直的脊背微微发僵。他打量着美因茨大主教，后者交握着双手，刻意躲避着他的视线。

然后他什么都明白了。是的，这还用问吗？cháo水般的军队还在继续逼近，他们几乎就是冲着这座大主教和选帝侯城市来的。他在埃默巴赫经历的，在这里都即将来临；美因茨的围困，贵族跟教士所可能受到的一切侮辱。他站了起来，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低叹，但听起来就像冷笑一样。阿尔布莱希特因此抬起头，惊疑地看着他。

&ldo;替代‐‐什么程度的替代？&rdo;他抱着双臂，语调不可思议地冷静，&ldo;你希望我怎么做？&rdo;

&ldo;这要看你。&rdo;阿尔布莱希特很快地回答，&ldo;但至少要有一个人，能够留到农军抵达这里‐‐如果这真的发生的话。然后，能够以美因茨枢机主教的名义与他们谈判。‐‐至少要有这么一个人。&rdo;他顿了顿，又加上一句，&ldo;目前需要的只是暂时与他们周旋。&rdo;

暂时，周旋；如此轻描淡写的词。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？物资，赎金，改宗，信仰自由？假如说出一个不字，难道没可能被立刻扔出窗户吗？代理枢机主教；如此诱人的名字。即使是应付暂时的灾难，那也无疑是一名牺牲者。美因茨的牺牲者。天主教会的牺牲者。然而很明显，他连这样一个牺牲者都难以找到了。

&ldo;你要从你的领地逃走了？&rdo;莱涅直截了当地问，不带任何修饰。

&ldo;我不得不这么做。&rdo;阿尔布莱希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，&ldo;假如勃兰登堡家族的人，美因茨大主教和选帝侯，与叛乱者同坐在一张谈判桌上的话‐‐你明白的，那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耻辱‐‐&rdo;

&ldo;你认为换成别人，这份耻辱就会更轻一些吗？&rdo;

大主教没有说话。莱涅看着他摊开胳膊坐在圈手椅里，微微垂着脑袋。那姿态显得非常的疲惫。于是他向前探出身，伸直双臂撑在阿尔布莱希特的手边。他凝视着他疑惑不解的眼睛，慢慢地说：&ldo;你老了，阿尔布莱希特。&rdo;

老了，这是什么意思。他是在变老，一点一点地、不为察觉地变老，眼珠混浊，体态迟缓，谁不是呢。而他也并不比任何人更快些或慢些，如今也并未看出什么征兆。他仍是一个健壮、精力旺盛的年轻人。可是莱涅的态度很暧昧，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。

阿尔布莱希特在这目光里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。他可以习惯性地搂住他纤瘦的腰，让他顺势倒在他怀里，挟制他，凌辱他；那张宽大的寝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。他对那些夜晚仍记忆犹新，他敢肯定莱涅也一样。&ldo;这不像是曾在我身下央求的人说出的话&rdo;，他可以这么揶揄他，迫使他收起这种陌生的态度，似乎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一样。

但阿尔布莱希特没这么做。这目光凝固了他的行动。他隐约而痛苦地知道莱涅揭开了自己隐藏的秘密，他无法否认的卑微和怯懦。在某种意义上，他是在衰老，尊贵和威严的外衣就像败叶一样脱落，不可遏制，行将就木。而莱涅呢？他在这个层面上仿佛从没年轻过，也无所谓衰老，时间之于他是无意义的。他就像一个精灵，一个幽灵，永远徘徊在时间的夹fèng里，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的兴盛和衰亡。最后他只是叹口气，请求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：&ldo;别苛求我。我们要考虑的事毕竟不一样。&rdo;

莱涅靠他很近，亚麻色的头发垂下来，几乎触到阿尔布莱希特的胸口。&ldo;你不想要我吗？&rdo;他轻声地、不带情欲色彩地问，&ldo;还是你已经厌倦我了？&rdo;

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，很顺服。奇异的是这并非任何意义上的诱惑，一丝都没有。自己在想什么，似乎这个年轻人都已洞悉了。阿尔布莱希特感觉身体僵硬。他摇摇头：&ldo;不，我不想。如今的你‐‐&rdo;

太令我恐惧了。至少，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能承受的了。考虑自尊，他咽下了后面的话。

莱涅忽然直起身来，离开了他。阿尔布莱希特看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，反而松了一口气。后来他思索了一会儿，低声说：&ldo;我们迟早会回来的。最多等到皇帝的军队从西班牙调回德意志。‐‐你知道，那些人怎么可能成功呢？&rdo;

&ldo;是的。他们也许不会成功，&rdo;莱涅轻轻地说，&ldo;但我们也确实被打败了，永远地，彻底地。&rdo;

阿尔布莱希特压抑着微颤的嗓音：&ldo;你难道不害怕吗？‐‐你所将要面对的……&rdo;

莱涅背冲着厚重的大门停下来。&ldo;我为什么应该害怕？我们的使命，我们尚且能做的，不就是这样吗？&rdo;在幽暗的光线里，他看起来似乎在微笑，&ldo;你年少的时候，自己束上腰带，任意往来；但年老的时候，你要伸出手来，别人把你束上，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。&rdo;

第六章

&ldo;事情就是这样。细节由你们自己决定。现在走吧。&rdo;

阿尔伯特&iddot;汉莱因目送着那几个黑影消失在暗中。门吱轧着响起来，旋即紧紧合上。他站起来又坐下，想去够那支插着的鹅毛笔，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。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手心冰凉，沁出了冷汗。他捏紧了拳头，望着对面那张空空的座椅。然后亚瑟的影子便再次猛然浮现出来。仪表堂堂，毫不掩饰自己的倨傲和冷酷，但就像磨得过尖的刀刃，锋芒凛凛而脆弱，容易折断。

不要怨我，法维拉‐‐不，亚瑟。他捂着脸，喃喃低语。这是你自己选择的。我给过你机会。假如上帝真的把某种使命特别交付于你，那么，想必这次你也会安然无恙吧。

也许我确实是在谋害你这个上帝的宠儿。不过，我并不为此恐惧，不要把我想得太简单。要知道，这时代并不是普通的时代。我们在变革。就算走错了路，也总比原地不动要好。那些缩在房子里日夜祈祷，却丝毫不拿出行动来的人，难道也能叫圣人吗？我们四处奔走，为此以血为代价，反而要遭受指责，这不是很不公平吗？假如你思考过关于上帝的意旨，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宠儿这回事；所谓恩典，所谓拯救，不就意味着消灭宠儿，或人人都是宠儿吗？既然如此，你就没什么可凌驾于我的。假如上帝要为此惩罚我的话，那就这么成全吧。‐‐不过话说回来，如果连坚信上帝的人都会受到惩罚，那么这时代还有谁可以得救？

仆人们往大壁炉里添着柴火，并拉开长窗帘，让光线更充足些。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，进门，就座，彼此低声交谈着。克勒市长紧张地注视着门口。阿尔伯特对此毫不在意。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，绞着手指，断断续续地叹息着。法维拉‐‐既然你不愿意再承担这个名字，那么还是趁早将它让出吧。这名字一定会有人替你传下去的‐‐只要他敢和这世界敌对。

突然，尽头的大门一下子关上了，发出沉重的一声巨响。四周瞬时安静了下来。阿尔伯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，远远看去就像绷紧双翼、蓄势待发的黑色兀鹰。然后他抬起头，视线顺着噤声的人群和长桌，一直望到尽头，和来者同样严峻的眼神交会。那人在等待。不过很可惜，他不会清楚迎接他的东西意味着什么。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，缓慢清晰地开口。

&ldo;美因茨宗教委员会已经同意，与起义军进行和解谈判。作为新教兄弟会的成员，埃默巴赫决定派出代表参加。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，有资格成为代表之一的，&rdo;他紧盯着他的脸，&ldo;亚瑟&iddot;卡尔洛夫，您当之无愧。&rdo;

亚瑟没有立刻答话。他被包围在注视里，一张暧昧的目光之网中。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，不是请求，而是命令。

&ldo;看来我没有推辞的余地，是吗？&rdo;他按着门闩，低沉地说。

&ldo;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？当然是您。&rdo;阿尔伯特摊开双臂，&ldo;我们全都给予您毫无保留的信任；由您替我们说话，去给那些主教讲讲，什么是德意志所要求的公义。&rdo;他流畅地说着，扬起嘴角，又补充道：&ldo;这是埃默巴赫议会‐‐我们一致通过的决定。&rdo;

他一直在看着他，在两侧沉默的人像中间，笔直地、毫不畏缩地看着他。那种凝视简直包含着无法理解、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执著。我们。又是我们。锉刀般的嘈音在他耳边回响着，亚瑟克制着自己，才避免了伸手去压住搏跳的额头。他点点头，沉沉地答道：&ldo;好。我明白了。&rdo;

阿尔伯特靠回椅背上，深呼了一口气。&ldo;……阿尔伯特弟兄。&rdo;他吃了一惊，亚瑟打开大门，走廊上森幽的光勾勒着他的侧脸；他并没有真正地看着他，仅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。&ldo;希望在那之前，埃默巴赫自己不会先扔掉公义。&rdo;

美因茨，这个能将历史追溯到罗马时代的城市，如今及时地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。它很清楚以倨傲姿态硬碰硬会使自身遭到怎样的破坏。在农军逼近它之前，它便承诺放弃了一切武力抵抗，举行和解谈判。此时此刻，人们正越来越多地聚到这里，选帝侯城堡，包括酒库和大修道院，全都为农军和新教兄弟会的谈判代表敞开。

从楼下模模糊糊地传来嬉闹和喧哗声，有人使劲地跺着地板；与这里相比，全然是两个世界。墙上燃烧的火把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和烟熏味，几乎令人窒息，然而全部门窗还是紧闭着。

莱涅坐在屋子中央的靠背椅上，手背从严整的法衣下面露出来，壁炉的火光辉映着他的红宝石戒指，将他一侧的轮廓照得闪闪发亮。他像在思考，很长时间一言不发。然后他把周围一圈人扫视了一遍。他们跟他一样沉默着，偶尔咳嗽一声，焦虑地转动眼珠。他知道他们在暗暗打量自己，为他取代了大主教的位置而坐立不安。为何是他？他知道他们在质问‐‐为何阿尔布莱希特选择了他？是因为他太受青睐，还是太过不幸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