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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章（第1页）

一路上，他被士兵推推搡搡，似乎他已经是个囚犯。跨进那个房间的一刻，他迟疑了。屋顶高耸而阴暗，在屋子的尽头是一排沉默的、看不清脸孔的塑像，不时有几声咳嗽或法衣摩擦的沙沙声传来。他们全都是陌生人，打量着自己，视线绝不是善意的。天窗投下的光线恰巧落在他身上，使他显得苍白而渺小。

&ldo;说出你的全名和出生地。&rdo;开始了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发问道。

&ldo;维尔纳&iddot;格拉提安&iddot;冯&iddot;莱涅，生于施瓦本的梅明根。&rdo;他缓慢地回答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清晰镇定。

&ldo;你相信三位一体的天主吗？&rdo;

他猛地抬起头，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。

&ldo;你相信耶稣基督道成肉身，由圣母童女降孕，被钉十字架，死而复活吗？&rdo;

&ldo;你相信唯一、至圣、至公、从使徒传下来的圣教会吗？&rdo;

&ldo;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？你弃绝它的一切恶行吗？&rdo;

一连串令他措手不及的质问劈头盖脑地抛来，使他当场愣住了。当然，他很清楚这些问题该如何回答，但此时此刻，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逼问这种问题。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一时间血液冲上了他的头顶，耳朵里嗡嗡作响，那些烂熟于心的答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而后他听见了自己反射性的、冷冰冰的反问：

&ldo;你们问我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！&rdo;

他感觉到他们之间掠过一阵难以置信的嘘声。&ldo;你只需要诚实作答就好！&rdo;另一个声音接道，&ldo;回答吧！&rdo;

&ldo;这是异端裁判吗？你们想审查我的信仰？&rdo;莱涅的视线扫过他们，&ldo;既然如此，就按教会法规定的纠问审查程序，请两名以上的证人在场监督！为什么我没看到他们？&rdo;

又是一阵嘤嘤嗡嗡的耳语，夹杂着压抑的尴尬和愤怒。&ldo;维尔纳&iddot;冯&iddot;莱涅，请你务必弄清，是我们在审判你。&rdo;最终还是那个声音清了清嗓子，话语仍然充满无可置疑的权威，&ldo;你既然强调教会法，我可以告诉你，已经有多位证人联名指控你，因此你有义务证明你信仰的正统和清白。现在请回答我们，你听过&lso;法维拉&rso;这个名字吗？&rdo;

这个名字。莱涅感觉心脏被重重地敲击一下，隐隐作痛。我不知你在说什么。我不认识那个人。我不认识那个人。&ldo;我从来没听说过。&rdo;他机械地开口。

那个声音有耐心地继续着。&ldo;请你仔细考虑再回答。关于亚瑟&iddot;卡尔洛夫你了解他多少？你可否知道他现在的去向？&rdo;

他低下头，怔怔地盯着灰暗的大理石地板，用喑哑的声音说：&ldo;我不知道。&rdo;

&ldo;看吧！他在撒谎！&rdo;有人高声叫起来。

&ldo;不要试图隐瞒。几乎所有学生都供认你和他的关系最为密切，同时作证说你曾信誓旦旦地宣布他已经失踪‐‐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？&rdo;

看吧，我们什么都知道。他几乎听见所有的声音齐声嘲笑他，得意洋洋。仿佛要驱赶它们似的，他吼道：&ldo;我记不清了！我无法告诉你们！&rdo;

&ldo;难道你是在向我们暗示，在朝夕相处的时间里，作为卡尔洛夫的密友，你居然对他自称法维拉，散布异端、组织秘密结社、密谋颠覆海德堡的整个计划，不仅没有参与，甚至一无所知？！&rdo;耐心的问讯结束了，冷酷的逼问响彻穹顶。

脑海中的重重迷雾逐渐散去，他意识到，从一开始，这就不是关于罗马使节案件的调查，而是完完全全针对亚瑟的缺席审判。他面对的不是简单的刑事法庭，而是宗教裁判团。难怪亚瑟要急切地离开。难怪纵使他那样挽留也无济于事。他就这样把他们所有人都抛下了，把他抛下了。那一晚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，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耻辱和恶心。那时候他多么天真，多么愚蠢啊，以为那样他就能眷恋他，把他自己的世界抛在脑后。结果任何人、任何事都不能改变他。

审判团的主教们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低垂着头，肩膀微微地抖颤，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。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，cháo湿的眼睛里泛着莫名的决绝。他交抱着双臂，肯定地再次开口说道：&ldo;亚瑟从未做过那些事，更不用说我的知情或参与。我们的信仰和行为都无可指摘。我否认你们对他的指控。&rdo;

他听见了他们中间再一次响起的尴尬和愤怒的骚动，一波接一波从头顶上倾泻而过。当他被粗鲁地架走时，背后还有人忿忿地咒诅：&ldo;顽固的家伙，你最好合作一点，否则你将会祈求自己从没出生过！&rdo;

第十章

亚瑟是在破晓时分，护城河的吊桥刚刚放下时离开海德堡的。人来人往，有不少农妇赶着牲口，车上堆着新鲜的蔬菜和木桶，盛着新酿的葡萄酒。一个早晨出发，用斗篷遮着面孔和身体来阻挡浓重的水气的行人并不显眼。他沿着内卡尔河走了一段，听着潺潺的水声，看着一群群鸭子游过去，绷紧的神经暂时放松下来。直到地势渐渐升高，人烟稀少的山坡上，他才停下来，深深呼一口气，思考自己的去处。海德堡城现在尽在俯视之下了，远远看去只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房屋，上空被白色的雾笼罩着。

审查的进程很迅速，那些已经招认的或尚有重大嫌疑的犯人，从这一天的早上开始陆陆续续地转移到城里的监狱，等待裁决。为了防止他们统一口径，每个人都被隔绝起来。莱涅不知有多少人跟他一起关押在此，也不知道裁决何时来临。不会一致。他想，至少对他是这样。只要他一天没认罪，就不断会有质问缠着他，然后便是刑讯。假如他意志够坚强，就可以选择死亡方式，是死于公开的行刑还是折磨致死，悄无声息地在腥臭的地牢里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。假如他够坚强‐‐要是有人陪伴他，哪怕是虚妄的安慰也好。沉重的铁门封得死死的，不透一丝光亮，冰冷、粗糙的镣铐把他牢牢地锁在cháo湿的石墙上。自始至终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，还有某处角落滴水的声音，单调，冰冷。后来他听得见惨叫声从外面模模糊糊地传来，支离破碎，充满恐惧，时而他觉得它熟悉得像是任何一个友人的，时而又觉得它根本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声音。他颤抖着低下头颅。&ldo;快些到来吧。&rdo;他喃喃道，&ldo;不要再折磨我了。&rdo;

事到如今，求生几乎没有意义了。是的，当他向他们出言不逊时，心里不就是默认了死吗？但是铁门终于被打开时，脆弱的人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。这酷似一场噩梦，他根本看不清刑讯手的脸，也看不清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。在晦暗的四壁间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很模糊。可是呼啸刺耳的鞭声是真实的，他自己的尖叫也是真实的。他甚至能闻见血腥味从地面上升起来。他努力地保持清醒，想以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捱到结束，可是巨大的痛楚很快令他神志昏迷过去，那时候他就被狠狠掴一耳光。他也数不清自己喊叫了多少次，以至于最后喑哑得再也发不出声音。终于在不知多久以后，他感觉一声金属的碰撞，周围的一切又归于寂静。他的身体松松垮垮地吊在那里，好像灵魂已经不复存在。

闷热的夏日开始下起雨来，即使是正午，天空也阴霾灰暗，令人不快。密集的水滴敲打着敞开的窗子。从这里可以望见海德堡监狱那晦暗的、凹凸不平的高墙。

&ldo;你们的进展怎么样了？&rdo;

&ldo;几乎所有的嫌犯都供认了和法维拉的往来和罪行。&rdo;审查官坐在橡木长桌的另一端，向对面欠了欠身，&ldo;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。&rdo;

&ldo;您如此易于满足吗，阁下？&rdo;舒陶芬伯爵立刻回应道，并且带着欣赏的态度观察这个多明我会修士的脸色渐渐发青，&ldo;我听说，似乎在监狱里出现了相当棘手的囚徒。&rdo;

&ldo;呃……是的，确实有。&rdo;他皱着眉头，摊开双手，声音低下去，

&ldo;伯爵，恕我直言，我相信有那么一种可能，就是他确实对事情一无所知。我担任这个职位有十年了，这种情况并不罕见，我想不能不慎重些……&rdo;

&ldo;阁下，既然您拥有如此丰富的经验，为何不考虑一下，这个人处于什么目的，会做出与所有人截然相反的供词，而且态度固执强硬？&rdo;舒陶芬摇晃着手指头，似乎对自己的推测洋洋得意，&ldo;这不是对您的工作更为有益吗？&rdo;

审查官绞着手指，薄薄的嘴唇瘪了下去，仿佛还在不满地嘟囔什么。他对面的年轻人沉吟片刻，把脸转向舒陶芬，慢悠悠地开口：&ldo;伯爵，赫曼兄弟的工作毕竟是属于我们的职分，&rdo;他特别加重了&ldo;我们的&rdo;这个词，用戴着权戒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卷宗，&ldo;就像您还有您的职分一样。据我所知，法维拉还尚无任何消息，而搜捕他正是您的使命。所以对于审查的方式，就请您不必诉诸过多关心了。&rdo;

舒陶芬顿时有些语塞，眼看着美因茨大主教往椅背上一靠，若无其事地微笑着。狡猾的阿尔布莱希特&iddot;冯&iddot;勃兰登堡，荒唐的大主教，他居然还真的以教士自居。他暗暗地思忖道，但是仍然在脸上堆起诚意的笑容，&ldo;不，大人，您误会我的意思了。我仅仅是提出一些建议，假如能为我们的合作提供帮助，岂不是更好？&rdo;

&ldo;十分感谢您。是否有帮助，由我们决定。&rdo;阿尔布莱希特重新拿起那叠厚厚的羊皮纸，头也不抬地说，&ldo;我可否知道，是哪个顽固不化的家伙让我们大费周章？&rdo;

&ldo;他叫维尔纳&iddot;冯&iddot;莱涅，据说是法维拉的密友，&rdo;赫曼审查官急忙凑上去回答道。

一阵沉默。阿尔布莱希特慢慢地撂下纸卷，狐疑地抬起他灰褐色的眼睛。&ldo;维尔纳&iddot;冯&iddot;莱涅？&rdo;他重复了一遍。

舒陶芬伯爵在走廊上踱步，步伐放得很慢，借此延长他思考的时间，鞋跟敲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。来到那个牢房门前时他犹豫了片刻，不过在负责开门的狱卒探寻的目光中他点了点头，走了进去。里面又暗又静，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这里有没有人。他点起马灯，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。他要找的人被牢牢地锁在发霉的墙壁上，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，裂口下是一条条可怕的伤痕，新渗出的血和凝固的血混杂在一起。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，在感觉到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光亮时，几乎是带点惊恐地眯起眼睛，缩了缩身体，拽得铁链哗啦一声响。但是舒陶芬确定他还没有崩溃。因为在挨近他时，他不停地眨着眼睛，以仅存的理智挺直了身体面对他。但此时此地这些举动似乎有些好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