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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（第1页）

&ldo;先生，我是在路上看报纸才得知联大复员北归的消息，但又说先生还在昆明，我就赶过来了。&rdo;这个青年人小心地说。

&ldo;民盟这边还有好多事走不开，他们又让我主持这家刊物。现在是反内战、反独裁的关键时期，我们可不能松劲。&rdo;闻一多伸手去桌案上挪开那些成沓的稿件，找到刚才这个年轻人递来的一张复员证，当时他看了一眼就丢在桌上了。因为他怀疑来人又是一个来送恐吓信的特务，这样的经历他已经遭遇不少了。

&ldo;赵广陵。&rdo;闻一多先生推了推眼镜，&ldo;抱歉，你是我哪一届的学生呢？&rdo;闻一多露出一个羞赧的笑脸，随后把烟斗衔在嘴上，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健忘。

&ldo;1937届，长沙临时大学时注册入学的。大一时朱自清先生教我国文读本，大二时先生教过我唐诗选读。&rdo;年轻人仿佛更感到羞涩，作为学生也许没有比不被老师记住名字更难堪的时候了。&ldo;我还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，先生在贵州威宁时，还教我打过草鞋。&rdo;

&ldo;啊！想起来了。你就是那个从云南牵了一头骡子到长沙报到，半年后又跟我们回到昆明上学的云南娃娃。你还是联大剧团的，演过《雷雨》里的鲁大海！&rdo;赵广陵同学名正言顺了。

&ldo;是，是是，先生那时亲自指导我们排戏，还帮我们做舞台设计画布景。先生，你把布景铺在地上作泼墨画，旁边给先生递颜料的就是我啊。&rdo;

闻一多毕竟是诗人，激动得从藤椅上站了起来，也许是因为动作太猛，藤椅都翻倒了。但他并不管，两步抢到赵广陵面前，抓住了他的双臂，大声喊道：&ldo;你后来投考黄埔军校去了，对不对？&rdo;

&ldo;对，对，大二去的，先生。&rdo;赵广陵为大名鼎鼎的教授终于认出了自己而热泪盈眶，就像与双亲离散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亲，刚才的拘谨、敬畏烟消云散。

&ldo;你们一起去的有三个同学，被联大的学生们叫作&lso;三剑客&rso;，你、巨浪，还有一个曾昭抡教授的弟子，叫……刘、刘……&rdo;

&ldo;刘苍璧，先生。&rdo;

&ldo;对啰，对啰。当时我跟曾昭抡先生说起过，我是反对巨浪考军校的，是要培养他跟我做《楚辞》考证的，但曾先生说国难之际青年学子投笔从戎是好事。巨浪还跟我讲要去过什么&lso;醉里挑灯看剑，梦回吹角连营&rso;的生活，让我一顿好骂。巨浪现在在哪里？刘苍璧呢？嗨，嗨，看我高兴的，杰尧，快过来给客人倒茶。你先坐那边，我们慢慢说。&rdo;

赵广陵被闻一多按到一张像云南的山路一般崎岖不平的破沙发上，他感到自己只有半边屁股坐踏实了，不过这有什么呢，他有掉队的士兵终于归队的幸福感。这时一个脸色苍白、穿长衫的年轻人从隔壁房间提了个竹壳水瓶来，闻一多快人快语，介绍说：&ldo;陆杰尧，去年联大毕业的，现在是云大的青年老师。来我这里帮忙，也是我们民盟的人。这位是我的学生赵广陵，应算是你的学兄。为打日本人从联大转考黄埔军校去了。嗯，你杀过日本鬼子吗？&rdo;

&ldo;先生，学生曾在北方敌后打过游击，又有幸参加了滇西远征军的反攻，亲毙鬼子十二名，其中军官两名，士官生一名，其余九名为普通鬼子兵。先生，学生还和巨浪同学联手抓了一个活的。&rdo;赵广陵像汇报自己的学业一样，略带自豪又毕恭毕敬地向闻一多先生报告。

&ldo;好样的！&rdo;闻一多一掌拍在赵广陵的腿上，又指指自己头上的一处伤疤，&ldo;你可帮你的先生报血仇了。&rdo;赵广陵想起来了，民国二十七年秋天，日本飞机轰炸昆明，闻先生头部负伤。战场上亲毙日寇的快意，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溢满全身。

闻一多又仔细端详了赵广陵，&ldo;难怪我没认出你来，这脸上的伤……&rdo;

&ldo;先生，在松山战场上落下的。&rdo;

&ldo;啊，你参加了松山战役，杀了那么多倭寇。不得了啊！了不得啊！你毕业了，从抗战这个伟大的课堂上毕业了！你是我们的英雄，能活着回来的都是英雄。&rdo;闻一多不断摇晃着赵广陵的胳膊，就像他平常在面对上千听众的演讲。先生嗓门儿洪亮，极富感染力，是天生的演讲家。在联大时同学们私下说，闻先生开口说话，机枪大炮，不在话下。

&ldo;为抗战而死的人才是英雄，先生。我不配。&rdo;赵广陵有些局促地说。

&ldo;嗯，上了战场的都是英雄！&rdo;闻一多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浓密的胡子，赵广陵还记得从湘黔滇旅行团徒步来云南时起，先生就蓄须明志，不打败日本人绝不剃须。抗战胜利后先生剃须之事，报纸上都有报道。那时的闻一多先生显得儒雅、高贵，有大儒之气、君子之风。现在先生又蓄须了，难道先生又发了什么宏愿了吗？也许是民主、自由、和平在中国的实现。赵广陵想。

&ldo;快告诉我，巨浪在哪里？我有一年多没有他的信了，他还好吗？&rdo;

&ldo;先生……&rdo;赵广陵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

闻一多先生鼓起一双考据学者才有的那种犀利敏锐的眼睛，目光似乎要穿破镜片，要从赵广陵那里得到关乎生与死的考证。但这个一身战伤的学生满脸泪珠已说明了一切。他哆嗦着把烟斗放在嘴上，又取下，再放上去。身边的陆杰尧忙找来一盒火柴想给先生点上。但闻一多推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