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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有黑瓦顶的乘降所3(第2页)

记者打了一把旧式油漆伞到供销社去,他想买一副新扑克,旧扑克的五十四张牌人人都认得了。供销社的人说:“没有那玩意儿!”记者坚持到柜台里翻找,供销社的人说:“把柜板拆零碎了你也找不着,早卖完了。”记者问:“像这样的天,知识青年都做什么?”供销社的人说:“呼猪头(睡觉)呵,还能干啥?”闻着油伞的气味,记者想:度日如年。这时候,他看见公社大院外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些字,每个字都给雨浇得哭泣一样滴颜色。记者读了,感到事情严重。字是蓝色墨水写的,四个字一组:

知识青年,识字不多,吃了八碗,拉了一锅。

在字的后面还画了一双很大的圆睁的眼睛,和一坯宝塔形粪便,飘了袅袅的热气。记者浑身都来了精神,记者想:照相机!照相机!照相机!扎着围裙的赵干事说:“没完没了地下!”他说的是雨。记者说:“出现反标了!”

小协理员也跑进大院慌慌张张地说:“这可咋整!”

赵干事拉住小协理员,制止他喊叫。赵干事说:“想把屎盔子往自己脑瓜上扣吗你?!”

小协理员说:“咋整?”

赵干事突然放开声音喊:“协理员,哪去了?”把站在很近处的小协理员吓了一跳。

赵干事戴一顶破草帽,全身都淋湿了。他摸着墙上的字,看看染蓝了的手指头说:“又是傻子干的,全锦绣有名的缺心眼儿,下雨打雷天准犯病,想埋汰咱知识青年?”采访组的人在锦绣这几天,见了几个满街逛的痴呆,所以都相信了赵干事的话。小协理员提了扫帚说:“我把它刷净,三下五除二。”赵干事想:要是能把这几个男祖宗女祖宗快送出锦绣,我变成一辆火车都行。记者说:“不照相了?”赵干事说:“照也照不出亮(清楚),哪家摊个傻人可咋整?”

采访组的人不再追究墙上的字,连他们来锦绣的目的都淡漠了。女组长说:“那个刘青拿不出过硬的典型事迹,有点儿立不起来。”他们继续玩五十四张扑克牌。记者不明白这种扑克为什么还要打。记者想:让我长待在这地方,我得自杀。雨停以后的第三天,火车通了,采访组的人提起包,手脚特别麻利地上了拖拉机。

赵干事跨在门槛上说:“天儿妈,给这帮人活扒了一层皮。”

小协理员拿破布片钉成的拍子,到处扑打新生的小苍蝇。

赵干事说:“谁总往墙上胡写画呢?”

小协理员说:“准是具体户干的。”

采访组刚刚走掉,谣言在锦绣飞快地传播,知青们都传说每年冬季的招工改到了夏天。而且,将要走一大批,知青的半数都能回城。旱道上刚踩出一条经得住脚的小道,知青像搬家的蚂蚁一样都上锦绣了。

女知青全站在锦绣三队的粪堆前面,整个粪堆正在重新炎热的阳光下面紧急发酵。男知青拥进公社大院,全把上衣脱了,倒提在手上,前后不停地悠荡。赵干事看见上百条油亮的身体。

赵干事扶住窗棂,想把自己稳在窗台上。赵干事站在高处说:“没有招工的事儿,谁说的,我敢跟他对质。”

知青说:“就是公社当官的说的。”

赵干事说:“谁,说出来!”

知青说:“姓赵的!”

赵干事说:“我掏出心来给你们看,中不中?”

知青乱七八糟地说:“你的心也不是喇叭花儿,也不是招工表,我们看它干什么!我们要看招工走人的名单。不拿出来,今天就住这儿了。”

赵干事看见李铁路也在人群里,突然烦了,他从窗台跳到地上,嘴里大声说:“大不了不干这个屌事儿了,到配种站伺候马去,我认了!”说了这话,他往外走。谁挡住路,赵干事就推搡谁。丢下满院子的人,他走到大地里。这个人好像突然什么都不怕了。知青们乱了一阵,好像信服了气愤的赵干事。几乎想都没想,顺脚转进了供销社,游行一样,前拥后挤,油光光的身上出着汗。后来,又都沿着小道,沙沙地散开,各回了自己的集体户,散得惊人地快。李铁路给年轻人夹着,脑子木木地,很久才找出钥匙,打开乘降所门上的锁头。

晚上,公社外墙又出现了两行蓝字:锦绣挺热闹,回家愣没招。小协理员提着水过去,谁也不请示,把字全刷掉。王书记正到处找赵干事。王书记说:“要跟老赵谈话,他不干这个,谁能干!”赵干事从房后的厕所出来,腰带还留在外面。王书记故作沉痛说:“糟心事儿太多了,地里的草都封了喉(满满的)!”赵干事说:“没啥说的,先拔草吧。”王书记心里有了底,谈话到这里正好结束。

41.十五张狗皮

雨水滋养了一切野生的植物。苣荬菜、稗草、蓟草、苍耳、马莲、蒲公英、骨节草、龙葵草、艾蒿草、打碗花们都用尽了气力占满大地,它们在天空下面大声唱歌。任何一个人在睁开眼睛以后,一定要走到田里去拔草,草绿得人眼晕。坚韧的草把手勒出了血。人们睡觉的时候,梦里面也看见高大如树的荒草。知青说:“应该发明一种专认杂草的药,洒到地里,草全死了。”农民说:“说梦话呢!”

抱着饭碗四处走着的男知青突然说:“天助我也!”荒甸子屯集体户的人都盯住他,小米饭粒正从他的嘴边洒出来,他眼珠先跳出很远,盯住了墙。荒甸子的男知青住集体户的东屋,东墙给连续的雨浸软,墙体向里塌陷,出现一条明显的裂缝。男知青们兴奋地全放了饭碗,围住东墙转,从各个角度欣赏它。知青们想:怎么让它轰隆一声就塌掉了呢?刘队长来喊人出工的时候,被知青们拉往。他们说:“瞅瞅,我们都快给砸成肉饼了。”刘队长把手指头伸到墙缝里试探说:“到秋也塌不了。”他吆喝牲口一样,吆喝知青们下地。男知青们跟在刘队长身后走向一片矮树丛,突然闪绕到树荫背后,沿着低洼的草地里又跑回了集体户。

太阳把黄泥墙晒得很温暖,碎麦秸在黄泥中间闪着宝石粒一样的光泽。七个男知青一起用肩膀顶住墙,吸一口气,用力顶一下,泥墙像动物的腹部那样有弹性地扇动,墙终于坚持不住,轰轰地向房子里面扑倒。现在,七个知青都坐在塌掉的墙上,眼睛、耳朵、鼻孔、牙齿里都是黄土。他们笑呵,知青们什么时候这么快乐过。集体户的屋顶在几年前加了棚,墙倒塌了,棚也半坍着。知青们忙着收拾书包,心里只想着终于有了回家的理由。突然,轰轰的响声把人压灭了。整个棚顶全部塌落。知青们想:好呵,天塌地陷了!满屋子腐烂的柳条和尘土,在巨大的响声里最后落地的是抽干的狗皮们。毛色灰暗,皮板像金属一样硬。谁会想到头顶上一共拖着十五条狗皮。很明显,是离开荒甸子屯的知青们干的。刚刚推倒墙的这七个人下来一年,只在端午节引诱过一条狗。狗不像一条黄瓜,可以轻易地顺手牵羊。

七个知青用最难听的话骂人。现在,每一个过路人都可能招来丢过狗的农民。他们翻看每一张狗皮,寻找几年里的气愤,把丢狗的账算到今天的知青身上。他们把忘掉的仇恨都翻腾出来说:“缺了八辈儿血德了,你们!”

这个时候,什么事情也没有灭迹重要。七个知青把装粮食的口袋倒出来,炕上堆出了几撮金黄的小山,近看才分得出,一堆是玉米渣,一堆是玉米面,一堆是小米。七个知青向着大地里跑,背着盛狗皮的口袋,跑出上百米,朝茂密的庄稼里甩掉一张。十五张狗皮分别在空中张开,非常缓慢地下降,狗的皮毛又感到了自然吹拂的风响。狗皮想:是又活过来了吗?田野大得无边,再健壮的狗跑到断气,也跑不到没被人种下庄稼的地方,何况这些死去了几年的狗皮们。

提着书包的知青现在从容多了,极悠闲地往乘降所走。中途经过大队部也不鬼鬼祟祟。大队院子里摆满晾湿粉条的木架,新粉条白光光地流着水。大队书记正端一只碗在吃粉,他用余光见到一伙知青,散着挺长的头发过去,他想象这么忙的拔草季节,什么人也不能离开地。但是,咽不下嘴里的粉条,他说不出话。知青们先说话了,他们说:“墙塌了,差点儿给砸死,人命关天呐!”火车出现在远处一座膝盖骨那样突出的丘陵上,像蛇沿着一条弧线蜿蜒过来。七个知青突然启足狂奔,要比试谁先踏上碎石子铺垫的路基。七个人大声喘气,火车震动,使他们的全身麻酥酥的。李铁路从乘降所出来,呼喊在路基上的人下来。一个知青反而跳到路轨中间去,环状地甩他手里的书包,有几根黄瓜被甩到铁轨上。知青对火车喊:“你拉笛儿!你不拉,我决不下去!”火车朝着满头扬散起头发的人拉汽笛。火车司机以为阻挡火车的是个女疯子。

知青们爬上一节非常拥挤的车厢,想独占住厕所和茶水炉一带,那地方早有两个农民坐着包袱打瞌睡。两个知青从两侧渐渐挤住农民,故意大声说话。

一个知青说:“你判了几年?”

另一个知青说:“两年半,不算啥。”

所有的知青一起说:“你才蹲了半年就出来了,我们可都蹲到了年头,老子今天开戒了。”

农民不敢抬头看围在左右的人,抽出身下的包袱,向闷热的车厢里面退。一个满脸生了丘疹的孩子想上厕所。知青说:“里面有人!”孩子捂着裤子要哭。两个知青说:“活人还让尿憋着!往哪儿尿不行?就当这是你家秧歌地。”

火车经过红垃子山隧道,又一伙知青挤过来。荒甸子屯的七个人想霸占住地盘,努力站得紧凑,使另外的人挤不进来。但是对方的谈话吸引他们。对方一个干瘦,另一个眼镜架上缠了橡皮膏,他们说叫二光的知青提着一件蓝上衣裹住的包袱,走十几里山路到了公社,把包袱一下蹾在桌上说,我杀了人!公社干部不相信,他们正在吃干豆腐卷葱白。知青二光提起包袱,又蹾说,人头就在这儿。血就在这时候渗出布纹,像从包袱里现了原形的红皮萝卜。荒甸子屯的知青请眼镜和瘦子在靠厕所门的书包上坐下,听说二光已经给麻绳捆了,没人说得清杀人动机。荒甸子的几个来了兴致,开始讲从棚上掉下的十五张狗皮。火车离开锦绣的地界,两伙知青快成了亲兄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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