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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（第1页）

投鞭断流的苻坚

但是，所谓&ldo;有道者不处&rdo;的&ldo;有道者&rdo;，难道是专指&ldo;入山唯恐不深，避世唯恐不远&rdo;的山林修道之士吗？当然不是如此，综合老子所谓的&ldo;道&rdo;，既不如佛家一样的绝对出世的，也不是如儒家一样的必然入世的，它是介于两者之间，可以出世，亦可以入世的。换言之，有体有用，道体在形而上的自然，道用却在万物万事，平常日用之间。因此，他的道，也正如孔子的门人曾参所著《大学》一书中所说的&ldo;自天子以至于庶人&rdo;，都不能离开此道。

因此，老子前后所说的知四不‐‐不自见、不自是、不自伐、不自矜，在体而言，有同于佛说的离四相‐‐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；在用而言，又同于孔子所说的戒四毋‐‐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，恰如其分。所以，它不但只限于个人自我的修养，仅是修道者的道德指标，同时，也是所谓帝王学‐‐领导哲学最重要的信守，最基本的修养。我们现在随便举出古今历史上两个事例，说明凡是要立大功、建大业的人，只要一犯此四个原则，绝对没有不彻底失败的。

第一个例子，就是东晋时期，史称五胡十六国乱华的时代，秦王行坚的故事。

苻坚就其君‐‐姚生，自立为王，正当东晋穆帝‐‐司马触升平元年（公元七年），他起用了那个在野的名士、平时们虱而谈天下事的王猛为政，不过十三四年之间，北灭燕云，南胁东晋，大有不可一世的气势。在过不了几年，王猛得病将死（王猛当政也只十六七年），苻坚不但为他百计祈祷，并且还亲自到病榻访问后事。王猛对他说：

&ldo;善作者不必善成（成功不必在我之意），善始者不必善终（也就是《易经》坤卦无成有终的意思）。古先哲王，知功业之不易，战战兢兢，如临深谷。伏惟陛下，追踪前圣，天下幸甚。&rdo;

又说：

&ldo;晋虽僻处江南，然正朔相承，上下安和。臣没之后，愿勿以晋为图（告诉他，切莫轻易南下用兵图谋东晋）。鲜卑、西羌，我之仇敌，终为大患，宜渐除之，以安社稷。&rdo;

王猛一死，苻坚三次亲临哭丧。而且对他的儿子（太子）苻宏说：&ldo;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？何夺我景略（王猛字）之速也。&rdo;过不了七八年，苻坚一反常态，不顾王猛的遗嘱，便欲将百万之众，南下攻击东晋。

当他聚集高级臣僚开军事会议时，左仆she（相当辅相的权位）权翼持不同的意见说：&ldo;晋虽微弱，未有大恶，谢安、桓冲，皆江表伟人，君臣辑睦，未可图也。&rdo;

太子左卫率（相当于侍卫长官，警备总司令）石越曰：&ldo;今岁镇（天文星象的岁月，镇星）守斗（自南斗十二度数起，到须女星的七度，属星纪，正在吴越分野之处）。福德在吴（古代抽象天文学，认为太岁所在，其国有福），代之必有天殃。且彼据长江之险，民为之用，殆未可伐也。&rdo;

苻坚却坚持自己的意见说：&ldo;天道幽远，未易可知，以吾之众，投鞭于江，足断其流，又何险之足恃乎？&rdo;这便是苻坚的最大自伐、自矜之处。

会议席上，文官武将，各人就利害关系，正反面的意见都有，始终无法决议。苻坚便说：&ldo;此所谓筑室道旁，无时可成。吾当内断于心耳！&rdo;

当时这个时候，再也没有一个人，如王猛一样，教他先求修明内政，建立最高的文化政治以巩固基础的建议了！

散会以后，将坚特别留下亲王的阳平公‐‐苻融商量，苻融说：&ldo;今伐晋有三难，于道不）顺，晋国无衅。我数战兵疲，民有畏敌之心。群臣言晋不可伐者，皆忠臣也。愿陛下听之。&rdo;

苻坚听了他的意见，便正色地说：&ldo;汝亦如此，吾复何望&rdo;。苻融听到他的坚持自见与自是，愈觉不对劲，便哭着说：&ldo;晋未可灭，昭然甚明。且臣之所忧，不止于此。陛下宠鲜卑、羌揭，布满哉甸。太子独与弱卒，留守京师。臣惧变生肘腋，不可悔也。臣之顽愚诚不足采。王景略一时英杰，陛下尝比之诸葛武侯，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？&rdo;

苻坚仍然不听他的意见。等到回到后宫，他最宠爱的妃子张夫人，也苦苦来劝谏他匆出兵侵略东晋。行坚便说：&ldo;军旅之事，非妇人所当预。&rdo;换言之，军事的事，不是你们女性所应该参与意见的。

他最喜欢的小儿子苻铣也来劝谏。苻坚便训斥他说：&ldo;天下大事，孺子安知。&rdo;换言之，你这个小孩子，哪里懂得天下国家的大事。

大家没有办法阻止行坚的主观成见，便来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师，请他设法劝阻。道安婉转劝说，也不成功。弄得太子苻宏没有办法，只好再拿天象来劝谏说：&ldo;今岁在吴分。又晋君无罪。若大举不捷，恐威名外挫，财力内竭耳！&rdo;

苻坚还是不听，转对儿子说：&ldo;昔吾灭燕，亦犯岁而捷。秦灭六国，岂皆暴虐乎？&rdo;

这样一来，只有一个人在冷眼旁观，待时而动，乘机而起的燕人慕容垂，独对苻坚说：&ldo;陛下断自圣心足矣！晋武（晋武帝司马炎）平吴，所仗者张杜二三巨而已。若从众言，岂有混一之功乎？&rdo;

这一下，正好投合苻坚的心意，因此，便大喜说：&ldo;与吾共定天下者，独卿而已。&rdo;谁知不到一个月之后，秦王苻坚，自统六十余万骑兵南下，一战而败于测水，比起曹操的兵败赤壁，还要悲惨。慕容垂不但不能与他共天下，正好趁机讨好，溜回河北，不但复兴后燕，而且还是促成行坚迅速败亡最有力的敌人。

我们读历史，看到历史上以往的经验，便可了解古人所推崇的古圣先贤的名言学理是多么的重要，多么的可贵。譬如行坚的暴起暴亡，抵触老子所说的四不戒条，无一不犯，哪有不败之理。将坚虽有豪语，所谓&ldo;投鞭足以断流&rdo;。其实，正是他投鞭以断众见之流，因此而铸成大错、特错。所以老子说&ldo;故有道者不处&rdo;，正是为此再三郑重其言也。

山泉绕屋知深浅

第二个例子，也是现代史上众所周知的国民革命成功后，孙中山先生&ldo;推位让国&rdo;，由袁世凯来当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。结果，他却走火入魔，硬要作皇帝，改元&ldo;洪宪&rdo;。一年还不到，袁大头就身败名裂，寿终正寝，所留下的，只有一笔千秋罪过的笑料而已。袁世凯个人的历史，大家都知道，他的为人处事，素来便犯老子的四不‐‐一自见、自是、自伐、自矜，原不足道。《红楼梦》上有两句话，大可用作他一生的总评：&ldo;负父母养育之恩，违师友规训之德。&rdo;

袁的两个儿子，大的克定，既拐脚，又志在做太子，继皇位，怂恿最力。老二克文，却是文采风流，名士气息，当时的人，都比袁世凯是曹操，老二袁克文是曹植。我非常欣赏他反对其父老袁当皇帝的两首诗，诗好，又深明事理，而且充满老庄之学的情操。想不到民国初年，还有像袁克文这样的诗才文笔，颇不容易。袁克文是前辈许地山先生的学生，就因为他反对父亲当皇帝，作了两首极其合乎老子四不戒条的诗，据说惹得者袁大骂许地山一帮人，教坏了儿子，因此，把老二软禁起来。我们现在且来谈谈袁克文的两首诗的好处。

乍著吴棉强自胜，古台荒槛一凭陵。

波飞太液心无住，云起魔崖梦欲腾。

偶向远林闻怨笛，独临灵室转明灯。

剧怜高处多风雨，莫到琼楼最上层。

起首两句便好，&ldo;乍著吴棉强自胜，古台荒槛一凭陵&rdo;。吴棉，是指用南方苏杭一带的丝棉所做的秋装。强自胜，是指在秋凉的天气中，穿上南方丝棉做外衣，刚刚觉得身上暖和一点，勉强可说好多了！这是譬喻他父亲袁世凯靠南方革命成功的力量，刚刚有点得意之秋的景况，因此他们住进了北京皇城。但是，由元、明、清三代所经营建筑成功的北京皇宫，景物依稀，人事全非，那些历代的帝王又到哪里去了！所以到此登临览胜，便有占台荒槛之叹。看了这些历史的陈迹，人又何必把浮世的虚荣看得那么重要！

&ldo;&lso;波飞太液心无住，云起魔崖梦欲腾。&rdo;华池太液，是道家所说的神仙境界中的清凉池水。修炼家们，又别名它为华池神水，服之可以祛病延年，长生不老。袁克文却用它来比一个人的清静心脑中，忽然动了贪心不足的大妄想，犹如华池神水，鼎沸扬波，使平静的心田永不安稳了。

跟着便说一个人如动心不正，歪念头一起，便如云腾雾暗，蒙住了灵智而不自知。一旦着了魔，就会梦想颠倒，心比天高，妄求飞升上界而登仙了。

&ldo;偶向远林闻怨笛，独临灵室转明灯。&rdo;这是指当时时局的实际实景，他的父兄一心只想当皇帝，哪里知道外界的舆论纷纷，众怨沸腾。但诗人的笔法，往往是&ldo;属词比事&rdo;，寄托深远，显见诗词文学含蓄的妙处，所以只当自己还正在古台荒槛的园中，登临凭吊之际，耳中听到远处的怨笛哀呜，不胜凄凉难受。因此回到自己的室内，转动一盏明灯，排遣烦恼。明室、灵灯，是道佛两家有时用来譬喻心室中一点灵明不昧的良知。但他在这句上用字之妙，就妙在一个转字。&ldo;转明灯&rdo;，是希望他父兄的觉悟，要想平息众怨，不如从自己内心中真正的反省，&ldo;闲邪存正&rdo;。